66、旖旖(一)_续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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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旖旖(一)

  尝试过很多次,但始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确实,我这糟糕的一生,应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我是六岁那年回到我父亲家的。世俗意义上来讲他毫无疑问是位成功人士,成功的事业,出色的外表,高贵的夫人,优秀的儿子。我是他这副完美形象里的唯一瑕疵。

  作为一位父亲,他对于我的态度远远不到慈爱和亲切,但已经是我在那个家里所能感受到的最大温暖了。

  所以我最恨他。

  恨他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却又尽不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恨他为什么让我回到他的家,但是又不会保护我。

  在我被送到他家的第一个傍晚时,我隐约意识到了自己被抛弃的事实。我很害怕,害怕得连哭都不敢出声,那座漂亮得像宫殿一样的房子,很大,也很高,华丽得让人没有安全感。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我也不知道除了等我还能做什么。

  落地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我也在恐惧和难过中迷迷糊糊哭着睡着了。再醒过来的时候是惊醒,楼下隐约响起脚步声,昏沉中我感觉脸前有热气,睁开眼时,一只比我还大的黑狗恶狠很地瞪着我,仿佛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将我啃咬撕碎。我吓得连尖叫都忘了,浑身战栗着爬起来往沙发后躲,一脚踩空后仰摔到墙壁跟沙发的缝隙间。那只狗循着我的路线跳过来,扑到我身上,喉咙里含混发出攻击前的声音。

  我在极度的惊恐中屏住了呼吸,以为自己要死了,这时门外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随后一声口哨响了起来,那只狗得到指令,跃过我奔着它的主人去了。

  而后它的主人走了过来,十几岁的少年,居高临下看着我,冷冷问:「你是谁?」

  这就是我跟他的初见,万恶之源。

  我逐渐了解到了我父亲的家庭,原来美满之下也有很多不堪。比如他年轻时寂寂无名,是靠着他夫人起家的,他夫人出身算是名门,气质很好,但是长相不漂亮,对他的态度也很强势冷淡,这可能就是他出轨的原因吧。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借助女人得到名利后,做梦都想要高人一等的崇拜。

  他的儿子也很憎恨他这种行为,跟他的关系也并不好。他怨他的父亲把他母亲这样一位大家闺秀变成了怨妇,恨他的父亲把一个碍眼的私生女儿领进了家门。

  十四五岁青春期的男生常常自不量力错觉自己无所不能。他跟易庭谦叛逆对抗,经常被打被罚跪,最严重的时候他被抽进了医院里,昏迷两天。

  他要是直接死在那时候就好了。

  因为易夫人的反对,我不能住在易家,只有每个月的时候会回去一次,每次见他时他都有新伤,有时是在身上,有时是在脸上。

  他其实没有对我不好,只是态度很冷淡。大概是因为他跟我实在年龄差得太多,他也知道欺负一个六岁的小孩儿并不能让他真正解气,以及更重要的是易庭谦也并不想认回我,不管是金钱还是情感上,我都分不走他任何东西。

  当然以上这些只是我曾经的揣测。后来我了解到他的真实面貌后,我才意识到,他当年确实是对我手下留情了。因为欺负一个六岁的孩子确实是不解气,但是如果杀掉一个六岁的孩子,那还是解气的。

  可能是怕把这唯一的儿子打死吧,在我十岁那年,易庭谦把他送出了国。他不在那几年他们家里异常平静,死气沉沉,他们夫妻两个早已经有名无实,横眉冷对,维持关系只是为了利益,我看着都替他们觉得累。

  他一走五年,再回来的时候被易庭谦塞到了公司的基层岗位磨练。那段时间我高中的课业很忙,与他见面的机会依旧不多,我能明显感觉到他沉稳内敛了很多,在易庭谦面前开始会隐藏自己的情绪。这么看起来他应该是变成熟了才对,可是在面对我的时候,他反而比从前更幼稚了。

  从前他只是对我视而不见,可他这次回来之后仿佛存心不让我好过,人前装得礼貌绅士,人后时不时提起来我母亲的事情让我难堪。我无法反驳,每次只能装作听不到沉默,而我越是沉默他似乎就越是觉得我是默认越是不爽,他变本加厉地刺激我想要看我失控,可是他根本不懂,我的母亲,在我六岁的时候抛弃了我,给了我一个冷血的父亲和一个永远撕不下去的私生女身份,我连她的脸都已经记不清了,还会为了她而失控崩溃吗?

  可能是易庭谦的冷血基因太强大了吧,我遗传到了,他也遗传到了。那两年里我跟他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他不停地刺激我,我沉默以对,他不能伤害到我,但我也并不愿意见到他。可能是我从小成长的环境使然,我一直是很逃避的性格,面对他时我控制不住地感到压迫和拘谨,我不想跟他对抗我也知道我对抗不了,我只想把自己藏起来让他看不到。那段时间里我找尽了借口避免回去,他似乎也忙于公司的事鲜少回家,我跟他有快三个月的时间没见,直到那一次吃过饭后,他主动要送我回学校。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解到我在学校里的那些事的,我也不知道他具体是怎么施加压力的,总之最终结果是那个化学老师被逼道歉检讨,承受不了,跳楼自杀了。

  当时学校里的人都说,文化人有风骨,一定是受不了屈辱才绝望选择自尽的。我本来就百口莫辩,这下又添上一条人命,我不擅长辩解,可是想躲都无处躲,那段时间我成绩下降得厉害,精神也逐渐严重恍惚,有天晚上下自习前我去学校对面买晚餐,回来时在尖叫和鸣笛声中醒过神来,我站在路中间,一辆车紧急刹在离我半米不到的位置。

  我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去看了医生,医生说我是重度抑郁,建议我休学回家休息。但是我没有家可以回,我自己也解决不了这件事,我给易庭谦打电话,他的秘书说他在开会,我隔两个小时又打,秘书说他去参加一个重要应酬,临睡前我再次打了一遍,这一次干脆没有人接。

  当天晚上我等到了凌晨也没等来易庭谦的电话,在我昏昏沉沉睡过去几个小时之后,天亮的时候,手机响了,不是易庭谦,是他。

  他应该是在易庭谦的手机上看到了我打过三次电话,以为我有很急的事,他问我怎么了,可是我面对着他又说不出来。那天他好像喝了酒,语气很不耐烦,照例阴阳怪气地损了我几句之后,见我也没有回应,就把电话挂了。我茫然无措握着手机,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能才联系上易庭谦,几分钟之后,手机又响了。

  还是他。

  这次他直接沉声问我,是不是想转学。我有些诧异,没敢问也没敢沉默太久,嗯了一声。他先是冷笑,把我整个人都羞耻难堪地吊起来,然后又慢悠悠地说他会处理,让我明天就可以不用去学校了。

  我没有应声,他也没有挂断电话。那一瞬的寂静很诡异,我混乱揣测着他的想法,试探着说了句谢谢,他像是不太爱听,嗤笑一声,叫了遍我的名字:「裴旖?」

  我没敢应,他继续嘲讽:「你被人欺负成那样,你真是易庭谦的女儿吗?」

  还没等我反应,他又把电话挂了。那天之后我就转了学,中间有两周空档的时间我无处可去,我打算去酒店,但他先一步让司机来接我,司机给我送到他的一处公寓,里面空旷简洁,看起来他不常留宿在这里。

  我原本有些不安,也脑洞很大地想了很多可能的危险,但是他毕竟没有真的伤害过我,而且跟我有同父血缘,又才刚刚帮助过我,我似乎不该把人性想得那么恶劣。我提心吊胆地住了几天后都没有发生异常,直到最后一天夜里,他回来了。

  我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迷迷糊糊以为有小偷,当然后来清醒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这种高端公寓怎么可能有小偷。当时我慌不择路躲进了衣柜里,大气都不敢出,门外的人进来后打开灯,在客厅里走了一圈,我听见他在喝水,放下时杯子磕到桌面上,我又听到他坐进沙发里,似乎是疲倦长出了口气,害怕中我还意识不清地想,怎么有这么嚣张的小偷啊,片刻之后,他站起身,朝卧室的方向走过来。

  我心脏砰砰直跳,紧张抓紧了衣柜门,他在门外轻轻敲了两声,见没人应,稍微加重力道又敲了两声,还是没声音,他似乎有些烦了,猛地踹了一脚门。

  我哆嗦着缩在衣柜角落里,听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慌张环顾衣柜里有什么东西可以遮挡或者防身,可是那里面只有两件衬衫,连衣架都是干洗店那种塑料的。我攥着那那件衬衫下摆,心脏简直恐惧得要蹦出胸膛,对方似乎是在房间里停了停,几乎没有犹豫地朝衣柜走了过来。我绝望闭了闭眼睛,浑身紧绷,呼吸都停住了,突然,身前的门被人一把拉开,客厅里的光远远渗了进来,他站在衣柜外看着我,眉头皱起,颇为嫌弃无语:「你在干什么?」

  我看清楚来人是他,整个绷紧的神经蓦然松懈下来,大脑紧张得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接收到这大起又大落的情绪信息,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看见我哭仿佛是愣了愣,半晌,有点烦躁地低声问:「吓到你了?」

  其实我也强忍着没哭出声音,在他面前我就算是不绷紧也没有多自在。我吸了吸鼻子,越哭越汹,下意识想拿手边的东西擦鼻子,衬衫袖子送到脸边时,才想起来那是他的衣服。

  我停住动作,小心翼翼抬眼看了看他。他垂眼看着我,表情有点复杂,片刻后,他后退一步给我让出路,沉声命令:「出来。」

  我放开那件被我揉皱的衬衫,低着头爬了出来。他把桌上那一整包纸巾扔到我身上,板着脸冷声道:「你以为是谁?小偷?强盗?鬼?」

  我一边擦着鼻子一边在心里顶嘴,反正没以为是你。他像是会读心似的,冷笑一声:「这是我的房子,我爱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

  我跟他就站在那间小卧室里僵持着,我低头不看他,也不想知道他是什么表情,最后他一言不发走了,走出门后回头冷冷道:「门锁让我踹坏了,你要是害怕可以继续去衣柜里睡。」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被他激得有反应,我上前用力摔上了门,差点儿碰到他的脸。他下意识骂了半句后忽然噤声,最后什么也没说,摔门离开了公寓。

  我是到第二天早上才明白他半夜特意过来发什么疯。客厅的吧台桌上放着一个文件袋,里面有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还有给我建立的档案和咨询排期。

  我很震惊,我不懂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平时他对我的态度绝对跟友好没有一点关系,如果说这次的校园暴力是因为他看不下去我这么窝囊顺手帮了我,那他做到转学那一步就完全就够了,他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关心我的心理健康。

  带着这种奇怪的匪夷所思,我换到了新学校。新环境要适应的东西很多,我要补落下的课程,参与新的社交,还要定期去见心理医生,完全没有精力再去想这件事。那一年时间里我过得很平静,基本都是在学习,只有中途的一次小插曲,是学校的篮球比赛,有个很受欢迎的男生跟我表达了好感,比赛结束之后两个女生找到我,推推搡搡,语气不善。

  如果放在以前,我应该会忍气吞声。我害怕成为焦点,我害怕被瞩目议论,我害怕事情闹大之后需要家长出面处理,因为我没有家长。但是那天我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一样,她们推我,威胁我,我没有还手,也没听清楚她们在说些什么,我脑袋里冷静地思考着该如何回击,那种感觉让我第一次觉得亢奋。

  可能是基因这种东西,就算掩得了一时,也终究会被激发出来吧。易庭谦的女儿怎么可能会任人欺负呢?激发出我这种基因的人,就是他。

  面对别人的挑衅刁难,我忽然不再想逃避,我隐隐有种模糊但笃定的意识,我想要做什么都可以,有人在我身后,会给我处理所有。后来再见面时也证明了我的所想,他似笑非笑夸我有长进,又问我只是处分就够了吗,需不需要开除?

  我摇摇头。他继续嗤笑着说我,难怪你当年哭着喊着也要爬到易家来,怎么样,做易庭谦的女儿感觉是不是很爽?

  我沉默片瞬,回答,不是。

  我的逻辑很简单,也是事实,这些事情跟易庭谦又没有关系,他又不知道这些事的发生。

  但面前的人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他盯着我看了我半天,挑起来一侧唇角,半笑不笑的讥讽表情:「那就是做我的妹妹很爽了?」

  我没有回答。我没有办法否认他确实让当时陷在敏感自卑的我第一次体会到安全感,就算是他的帮助只是为了更深刻的羞辱,我也不否认那一刻对他的感谢。

  那之后学校里没有再发生其它的事,跟他见面时也像之前一样,他还是一有机会就挖苦我几句,我大概是听得多了麻木了,也可能是有种拿人家的手短的心态,对于他也没有了以前那样深的排斥感。

  高考结束后那段时间易夫人在国外度假,我被易庭谦召了回去,他问我报考的打算,我说了几所离江城很远的学校,他没表达意见,只淡淡说了句会给我经济上的支持。我松了口气,以为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家”,可一走出书房时,迎面站着的人死死盯着我,脸色沉冷难看。

  书房门开着,易庭谦在里面看着我们。我硬着头皮叫了声哥哥,他沉着脸没应声,擦着我的肩膀进去了。

  我不知道我哪里又惹到他了,但我也不想管他的脸色。我沉浸在自己会离开江城、会离这些人远远的、死生都不要再相见的憧憬里,我连那些南方城市的气候和习惯都提前了解清楚了,那段时间我一个人在别墅里过得异常轻松,直到某天下午,我接到学校老师的电话,她说恭喜你呀裴旖同学,你被江城大学录取了。

  我整个人都懵了,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问她是不是弄错了,我根本没有报过江城的学校。她笑眯眯地说,不会错的,你哥哥特意来学校核实过你的志愿,主任亲自陪着他登录填报的,肯定不会错……

  我脑袋嗡嗡地响,没等她说完就挂了电话。我急于想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我给他打电话,没人接,我再打,还是一样,我就一遍接着一遍不停地打,最后,他回来了。

  当时是傍晚,他刚从公司回来,脸色有点倦,坐在我面前的沙发上慵懒扯了扯衬衫领子,漫不经心道:「是我改的啊,怎么了?」

  我站在他面前,极力控制住声线和手臂的颤抖:「为什么?」

  他睨我一眼,不答反问:「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去上学?」

  我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我为什么要跑那么远你还不知道吗?」

  他冷笑一声:「我不是很知道。如果你要是以为离开江城你就能摆脱私生女的身份,你以为离开江城你就能跟这个家再没有任何关联,那你是做梦。」

  他沉沉抬眸看着我:「你当年突然出现回来,把我们家搞得一团糟,现在说走就走了?」

  我当时是真的气得失控了,竟然敢冲着他带着脏话大喊大叫:「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以为我想回来?作孽的是你爸不是我!你反抗不了他你就欺负我你他妈还是人吗?!」

  更离奇的是他竟然没生气。他静静看着我,半晌后,突然笑了一下,虽然那笑容比他脸阴着的时候还可怕:「你说说,这些年里,我都怎么欺负你了。」

  我抿住唇深吸口气,那种处于弱势的无力感让我眼前控制不住的开始模糊。我忍着眼泪不想在他面前哭出来,没有理会他的问题。气氛沉静片刻后,他继续悠悠道:「裴旖,之前处理你那些事儿,花了我不少钱。」

  我心知肚明他是一派胡言,能有多少钱?也就是他去两次会所的钱:「让易庭谦给你,这是他应该出的。」

  他哂笑出声:「你还真会。反正都是易家的钱是吧?」

  我反唇相讥:「我有什么不不心安理得的?我还没成年,易庭谦对于我有抚养义务,他要么当初就干脆别认我把我扔出去让我自生自灭,他既然让我进了这个门他就应该养我!」

  沙发上的人拧了拧脖子,散漫讥嘲道:「说得真好。那你马上就满十八岁了,是不是也应该跟他划清界限了?那天他说会给你钱读大学,我见你也并没有像今天这么义正严辞的反对啊。你又想花易家的钱,又想离易家远一点,哪有这种好事全让你占了啊?你这么又当又立到底是像谁啊,像你亲妈吗?」

  我气极反笑,实在佩服他颠倒黑白的口才,我问他:「我可以跟他划清界限,那你呢,你能把我的志愿恢复吗?」

  他单手倚在沙发上懒洋洋撑着头:「看来这些年易庭谦也没少给你钱啊,你拿够钱了想潇洒走人,呵,省省吧。你从回来那一天起就注定跟易家脱不开关系,你花过的每一分钱都得给我连本带利的还回来,还清之前你哪儿都别想去,这个家不是让你难受吗?你就留在这儿给我受着,给我替你那个妈赎罪,赎到你死。」

  我跟他无法沟通,而且事情已成定局,再纠缠也没有意义。易庭谦对于我突然又要留在江城这件事依旧没有情绪,可能在他眼里我去哪里都无所谓,反正结局都是让他的秘书按时给我打钱。

  暑假很快进入最后一个月,我感觉不到丝毫的憧憬和开心。我的精神状况又开始有点差,我越来越惶恐如果他说的那些话不是恐吓,而是真心的,我该怎么办?

  我的惶恐不是没有理由。他天生的坏脾气我从小就知道,住过来久了他在公司里那些手段我也有所耳闻。他完全遗传了易庭谦身上的冷血和狠戾,但是他跟他爸还不一样,易庭谦当年一穷二白过,打江山时是实打实的吃过苦,而他一出生就是商业帝国的继承人,从小是被骄纵大的,就算是后来成熟了在人前不会显山露水了,但骨子里仍旧是跋扈恶劣无所顾忌。

  我无法理解他对我到底是什么心态,如果他憎恨我,他可以做得再绝一点,如果他讨厌我,他可以放任我滚得越远越好。他之前帮助我那两次后来回头再看突然像是驯养宠物时的恩威并施,不管他想对我怎样我都只能被动接受。可是主人恩威并施是想让宠物听话离不开他,那他是想要什么呢?他就想看着我痛苦折磨却又反抗不了他吗?

  我越想越不明白,越不明白就越是惶恐难安。我又开始严重失眠,连续熬了几天之后我有些受不住了,半夜里头疼得厉害,不管是心理还是生理我都无法入睡,我索性爬起来下楼走到吧台,开了瓶酒。

  那天别墅里只有保姆在。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很快喝了半瓶下去。我的酒量一般,那种酒后劲也很大,那一瓶快见底的时候,我趴在桌子上半梦半醒,头痛感觉不到了,人也有倦意了,我第一次觉得酒精真是个好东西,怪不得有个词叫醉生梦死。这么好的东西,醉的时候也一定是美梦吧?

  我枕着手臂闭上眼睛,眼前模模糊糊回放起过去的很多片段。我看到小时候妈妈带我去买新裙子,回去的路上我拉着她的手兴奋地蹦蹦跳跳,她笑着说明天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仰着脸问她那里好玩儿吗,她说好玩儿呀,是很漂亮的有很大花园的房子,那里有爸爸,还会有一个小哥哥,旖旖这么乖,他们都会喜欢旖旖的。

  我唇角缓缓翘了起来,而后眼角汹涌流出泪来。我也不知道那天我趴在那里哭了多久,意识忽而昏沉忽而又有几分清醒,恍惚中我听到有脚步声朝我走来。我迷迷糊糊想着也该回去睡觉了,可光是支起眼皮就几乎花尽了所有力气,我枕在发麻的胳膊上模糊望着那道越来越近的熟悉身影,他最后在我身前停下,拿起来桌上的瓶子皱眉扫了一眼,依旧是那副冷嘲热讽的腔调:「让你留在江城就这么难受?易庭谦死了我看你都不会哭得这么伤心。」

  大概我意识还不是太清醒,否则也不会跟他这么恶劣的人讲出这么软弱委屈的话:「我当然难受了……你一出生就什么都有……呜呜……你怎么会理解……」

  他不耐烦:「你难受什么?是有人骂你还是有人打你?没给你钱花还是没给你学上?你还想要什么?要父爱?呵。」

  我哭得更伤心,那些喝进去的酒精仿佛全都转化成了眼泪:「我想要……我要尊重……呜呜呜……」

  他眉头拧得更紧:「不就是让你别离家太远么,怎么就不尊重你了?」

  我含糊不清呜咽:「那是你家……又不是我的家……」

  他又不爱听了,口气难听起来:「花钱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觉得自己不是这家人?」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默默哭着把脸转到另一边,吸了吸鼻子,嘟嘟囔囔:「烦死了……我不想跟你说话……」

  身后许久没有再传来声音。我以为他走了,意识又缓缓陷进另一场凶猛袭来的睡意里。朦胧中我感觉到有只大手抚上我的头发,随后很轻很慢地往下,到颈后,又到肩头。它在那里停了很久,久到我能清晰感受到它的热度,炙烈而迫人。

  我缩着肩膀挣了一下,身后隐隐传来一声很低的叹息,而后他轻轻拍了拍我,低声命令:「起来,回卧室睡。」

  我嫌他吵,脸埋进胳膊里。他可能是不想跟一个醉鬼计较吧,来拉我的胳膊,声音听起来竟然隐约有几分哄的意味:「起来,阿旖。」

  我迷迷糊糊反手攀住他的手腕坐了起来,一脸茫然地踏出一只脚,腿上软得没有力气,差点跌跪了下去,他先一步俯身扶住我,无声皱了皱眉。我半睡半醒伏在他肩上,下意识攥住了他的衣襟,他身上有很淡的香水和烟草味,清冷扑进我的鼻息,下一秒钟,那气息缓慢灼热起来。

  他停了片瞬后,沉默抱起了我,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我窝在他怀里,心里忽然弥漫开委屈酸涩,意识不清地幽幽抱怨:「哎……易森……你不是不喜欢我么……你不是很讨厌我么……你干嘛不让我走……你——」

  他冷冷打断我:「你没家教吗?」

  我仰头近距离看着他的侧脸,呆呆反思片刻后,慢半拍反应过来:「噢……哥哥。」

  那一刻他的下颌线突然绷得更紧。

  那晚之后我们两个之间的氛围有种微妙的变化。他还是跟从前一样一逮着机会就讥讽我,但是言语相比之前已经温和太多,偶尔还会生硬地关心我一句,可我只觉得反常和防备。我无法确定这是不是他新一轮的施恩,依照我对他这个人的了解我肯定是不会相信他,但让我感到迷茫的是在我喝醉的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已经做过一场梦后,恍惚间我好像听到有人轻声喃喃:「我没有不喜欢你啊。」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那场梦境的一部分,我不想也不敢去求证。我在别墅里又住了几周,学校开放新生接收后就马上搬走了。开学之后的课程很多,要认识的人也多,我忙着自己的事,有几个月没有回去过,渐渐忘记了这件事。中间他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是易庭谦的生日,叫我回去吃饭。我以要考试为由拒绝了,他听起来像是又要发火,我淡淡反问:「他最大的生日心愿应该是没有我,不是吗?」

  他骂我的话吼了半截后又停住。我们俩隔着电话沉默片晌之后,他挂了电话。

  我觉得这很异常,他应该还有后招。果然,半个小时后辅导员给我打电话,语气慎重又关切:「我都不知道你爸爸病得这么严重,考试这里我已经帮你申请延迟了,也不是多重要的考试,你回头跟补考的一起考就行了,快回家里去看看吧!千万不要留下遗憾!」

  ……我突然觉得易庭谦也挺可怜,在他亲儿子的嘴里死过至少有一万遍,连大寿之日都不能幸免。

  那天傍晚他开车来接我。那辆宝蓝的跑车全江城也找不出几辆来,过往的人纷纷瞩目,我觉得他是故意的,低着头开门坐上车,一言不发。

  他上下瞟了我一眼后,沉默发动车子。一路没人说话,直到车子停进地库之后,他突然往我腿上扔过来一个礼品袋。我诧异抬眼,他冷冷推开门下车:「有空着手回来给长辈过生日的?」

  我心想,那也比你把生日给他说成忌日孝顺。

  他靠着车门冷眼看着我慢吞吞下车,似笑非笑:「又在心里骂我呢?」

  当时我没回话,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他不只是把生日说成忌日,他更是身体力行把这个生日给易庭谦过成了忌日。吃饭时他们两个因为公司的事情争执起来,他言辞冷静,寸步不让,几次把易庭谦怼得怒气冲天无话可说,我第一次感到他的气场原来已经成长到快要压过易庭谦了,眼前恍然浮现出从前那个被打得脸颊都是血痕和淤青但仍旧一脸倔强的少年。回过神来时桌上还没切的蛋糕已经被砸烂,他抓起来一块餐巾布往我身上扔,满脸的可怕戾气:「起来!走!!」

  杨美栖在一旁深深看了我们一眼,视线缓缓移到了他的脸上,怀疑而探究。

  但那一瞬我跟他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这顿饭是没法再继续吃了,我也不能没眼色的留下来,默默站起来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回去路上车速飙得很快,他脸色比夜色还阴沉,我胆战心惊但也不敢出声,直到车子驶进市区之后,我终于觉出方向不对,有点慌地扭头问他:「这不是回我学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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